泽泽

moonlight:

人胖勤跑步，人丑多读书。春节前淘了一堆书，慢慢看。四大戏剧都入了，第一部看《牡丹亭》。

感觉汤显祖好有才啊，佩服死，不但熟读唐诗宋词，还对各种诗词曲赋了然于心，写戏的时候信手拈来，到处都是典故。伏地拜~

《牡丹亭》最经典的一折应当是《惊梦》，字字珠玑，又和《红楼梦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，让人惊叹。

注：旦是杜丽娘，贴是丫环春香，末是花神，老翁扮相。

【绕池游】（旦上）梦回莺啭，乱煞年光遍。人立小庭深院。

（贴）炷尽沉烟，抛残绣线，恁今春关情似去年？

这一段让人想起冯延已的词《蝶恋花·谁道闲情抛弃久》

谁道闲情抛弃久?每到春来，惆怅还依旧。

日日花前常病酒，不辞镜里朱颜瘦。

河畔青芜堤上柳，为问新愁，何事年年有?

独立小桥风满袖，平林新月人归后。

古往今来，不管隔了多少时光，少女心里的春愁总是依旧，怅惘时光匆匆，企盼心上人的到来，然而明月难圆，诗残莫续，人生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，总是徒留一段淡淡的忧伤萦绕心头。

（乌夜啼）（旦）晓来望断梅关，宿妆残。

（贴）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。（旦）翦不断，理还乱，闷无端。

参见李清照的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

香冷金猊，被翻红浪，起来慵自梳头。

任宝奁尘满，日上帘钩。

生怕离怀别苦，多少事、欲说还休。新来瘦，非干病酒，不是悲秋。

两人一位脸带残妆，一位妆奁上积满了灰尘，但寂寞的心情都是一样。妆扮是为了心上人，当心上人不在时，梳妆已无情，连昨天的残妆都不及洗去。宿妆残三字再次将少女慵懒寂寞的心情层层递进。

【醉扶归】（旦）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，艳晶晶花簪八宝填，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。

看到我一生爱好是天然这句，宛如雷轰电掣，这句想是作者想表达的主旨了吧。天然二字何解，定然不是脂粉涂抹，绫罗包裹，插金戴银的造作，更不是蛇蛇蝎蝎，委琐不堪的矫情，天然，便是出自人性的自然本性。拿杜丽娘来说，年方二八，春情萌发，思念玉郎便是天然。

这一段想起了红楼中《大观园试才题对额》一章。大观园刚刚落成，宝玉进去玩耍遇到父亲贾政，让他作题咏，宝玉说杏帘在望不及有凤来仪多了。

……众人见宝玉牛心，都怕他讨了没趣，今见问“天然”二字，众人忙道：“哥儿别的都明白，如何‘天然’反要问呢？天然者，天之自成，不是人力之所为的。”宝玉道：“却又来！此处置一田庄，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。远无邻村，近不负郭，背山无脉，临水无源；高无隐寺之塔，下无通市之桥，峭然孤出，似非大观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，得自然之趣呢，虽种竹引泉，亦不伤穿凿。古人云‘天然图画’四字，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，非其山而强为其山，即百般精巧，终不相宜。……”未及说完，贾政气的喝命：“扠出去！”

大观园虽然精致无比，但用宝玉的话来说，就是矫揉造作的成品，一如今天人造的各种历史遗迹，和天然靠不上边。当然，从人性的角度来看，封建大家族用一道围墙隔绝了外界，更是对这些青春的少男少女精神上的禁锢。这也很好理解为什么贾政听到宝玉的话会如此动怒，宝玉完全是戳到了封建家长的痛处了。

【皂罗袍】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，赏心乐事谁家院！（合）朝飞暮卷，云霞翠轩；雨丝风片，烟波画船——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！

这一段又想起红楼，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听到的《红楼梦曲》中第一首：

开辟鸿蒙，谁为情种?都只为风月情浓。

奈何天，伤怀日，寂寥时，试遣愚衷。

因此上，演出这怀金悼玉的《红楼梦》。

虽然是良辰美景，为什么是奈何天？在杜丽娘的世界里，纵然姹紫嫣红开遍，也会付与断井颓垣。作为一名官宦人家的小姐，婚姻同样没有自主权利，一般来说由父母之命，媒妁之言，将她配给门当户对的人家，成亲生子就会了却一生。这对于渴望人性自由的丽娘来说，何尝不是深深的无奈？

红楼中的奈何天更甚，除了对宝黛爱情的幻灭深深的悼念，更有大家族的衰败和消亡、十里繁华烟消云散后的伤感，富贵似浮云，人生如戏散刻骨铭心的感触，那更是一种无法见诸笔端、如波涛滚滚而来的浓重苍凉。

《牡丹亭》对《红楼梦》创作的影响不可谓不深，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，在四十回行酒令的时候直接由黛玉直接说出来了，导致宝钗看了她一眼，引出后面宝钗对黛玉不该看杂书、移了性情的教导。在曹公笔下，黛玉对杂书一目十行，读来满口留香，行起酒令来冲口而出，难道不是对“天然”二字的向往？

【山桃红】则为你如花美眷，似水流年，是答儿闲寻遍。在幽闺自怜。

又不得不提红楼了，跑题了也没办法。见红楼二十三回：

……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，听见众姐妹也不在房中，自己闷闷的。正欲回房，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，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，歌声婉转，黛玉便知道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。虽未留心细听，偶然两句听到耳朵内，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：“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，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黛玉听了，倒也十分感慨缠绵，便止步侧耳细听，又唱道是：“良辰美景奈何天，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听了这两句，不觉点头自叹，心下自思：“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，可惜世人只知看戏，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。”想毕，又后悔不该胡想。耽误了听曲子。再听时，恰唱到：“只为你如花美眷，似水流年……”黛玉听了这两句，不觉心动神摇。又听到：“你在幽闺自怜……”等句，越发如醉如痴，站立不住，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，细嚼“如花美眷，似水流年”八个字的滋味。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，有“流水落花春去也，天上人间”之句，又兼方才所见《西厢记》中“花落水流红，闲愁万种”之句，都一时想起来，凑聚在一处。仔细忖度，不觉心痛神驰，眼中落泪。  

感觉这里的黛玉是另一个版本的杜丽娘（算是同人？），一样的年纪，一样的思春，一样的伤感，一样的落寞。黛玉听戏这一段，有三重境界：先是感慨缠绵，之后点头赞叹，最后心痛神驰，眼中落泪。牡丹亭能让黛玉心痛神驰，眼中落泪，触动愁肠，黛玉和丽娘最大的共鸣，还是她们所处的世界对人性的禁锢，这才是黛玉心痛落泪的根源。这便是曹公对“我一生爱好是天然”这个主旨的再次诠释。

（末扮花神束发冠，红衣插花上）“催花御史惜花天，检点春工又一年。蘸客伤心红雨下，勾人悬梦采云边。”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。因杜知府小姐丽娘，与柳梦梅秀才，后日有姻缘之分。杜小姐游春感伤，致使柳秀才入梦。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，竟来保护他，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。

以前看的都是牡丹亭经典的唱词，这一段还是第一次见到花神的独白。前边的戏是丽娘梦中遇到心上人柳梦梅，两人见面就云雨起来。花神上场，说他们两人今天有姻缘之份，所以在一边用落花替他们遮掩，以致红雨纷纷而下。

这一段，像不像宝黛在桃花树下共读西厢的场景？红楼是写实的作品，作为一位未出闺门的千金小姐，黛玉自然不可能像丽娘一样，但她对人性自由的向往，对爱情的渴望，对生命中美好的东西的喜欢与爱，都寄托在西厢记、牡丹亭这样的杂书里。宝玉是她的知己，所以，两个人共读西厢，是一次精神上的交流与结合。桃花花落如雨，像不像花神对他们的祝福？可惜，他们读完西厢之后，还会葬花，亲手埋葬象征着爱情的花瓣。

所谓万水同源，异曲同共，从红楼里看出了牡丹亭对曹公的影响，但两者的创作境界又大不相同。

再赞一下汤显祖大大，他把丽娘与柳生的结合写进了梦里，一切顺理成章，又不落俗套。这种事写实了就是俗艳的三流小黄文，可是这么一加工，境界就非同一般了。

《惊梦》一节，由丽娘的母亲到来，将她唤醒收场。宝黛读西厢，则是由下人传话，说宝玉的父亲找他，吓得他慌张离去而结束。又是惊人的相似，父母在怀春儿女面前，就是封建家长卫道者，扮演着扼杀天性的狠角色。

注：粗体字皆为引用。